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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免于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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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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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免于難的人

太陽還是那樣明晃晃地照着,青色、赭色的石壁還是紋絲不動,樹枝向斜上裏伸張着,葉子綠綠的,靜靜的映趁着藍天和白雲。真靜啊,沒有聲音。路邊、石縫、斜緩的坡台處,隻有粗糙旺盛的雜草夾雜着淡紫色、滭S色、銀白色小花四下裏蓬勃着。有了,是什麽?烈日下的地面,螞蟻在疾速地奔馳,有了,是遠處的蟬鳴,那麽遠,那麽小聲兒,又那麽清楚,清楚的讓人覺得耳朵裏沒别的,就隻有單一的…還有…是…是那種單一的耳鳴,四下裏沒有雜音的刺耳的耳鳴。還有…恍惚…剛剛還同車的那幾十個人…恍惚…。
事情就一刹那。
跟電視裏報道的差不多,一輛大巴車,行駛在山間盤旋的公路上,遇險,翻下懸崖,多少人遇難多少人重傷,幾人幸免。可是真就有這麽一天,事情真就這麽遇上了。一陣緊似一陣地暈眩,侯剛呆呆地立在那兒,周圍沒有人,沒有車,沒有聲音。暈眩、僵直、遲鈍。過了有多久?也許就一會兒,也許好半天,是刹車聲還有車輪卷起的幹嗆的土霧讓侯剛從迷惑中恢複過來,那是好像重重的摔在地上的感覺。
“啊呀!啊呀!兩輛啊!”司機開的是拉木材的大車,沒熄火。這是個敦敦實實的中年人,扶住棵小樹,曲腿探頭往崖下邊看。
“沒活的人了吧?”這是對侯剛說呢。
侯剛使勁搖頭,“不知道!太突然!”
又一輛車停下。接着又一輛三碼。
大家議論了幾句,都認爲沒法辦。有人打電話,有人問侯剛,有人建議侯剛等救援車來,然後,紛紛揚起塵土趕路走了。
事情突然也簡單。
侯剛坐的是輛大巴車,途中遇修橋,要繞河道湠??铀?⒉簧睿?汕斑叺能囅葑×恕K緳C不耐煩塞車排長隊,于是就跟售票員商議繞到黃土梁子下邊,穿杜家村再翻過黃土梁子斜插老國道,這樣遠是遠點,可時間上省多。過河灘,誰知道還會不會再陷住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于是就上了黃土梁子。
這是老公路,自從新路開通,這條路就少有人跑了。路面裂撕八半,路旁的界樁掀肩陷角,雜草、滾落的碎石、斷樹杈、挂在灌木叢的萎靡髒破的塑料袋、立在石堆上仰頸偏頭的群鳥,構成沒人煙的自然保護區的印象。
汽車在剛轉下坡彎時忽然爆胎,右前輪。車很慢,刹車也及時,可停的不是地方。前方左轉内側是直立的石壁,外側是懸崖,路基界石湝埋在崖沿頂,有些酸棗棵子立在那兒。車的後方是上坡頂往下坡轉彎處。司機氣哼哼地抱怨着換備胎,售票員在車後支起紅三角的緊急停車示意牌,又往後跑出十幾步預備示意後面來車轉彎時小心。後面隻來了一輛三碼。車上人下來抽煙、踢腿、小解、打哈欠。
備胎換好,售票員招呼人們上車,汽車抖抖的發動,一切都自自然然。侯剛邁進車門,身後是拎着示意牌的售票員,就在這時,後面一輛拉着礦石的大拖挂車突然失控…侯剛被甩了出來,大巴、拖挂、連同售票員一起自由落體到了崖底。
酷熱,頭皮曬得生疼,太陽穴一蹦一蹦的外脹,汗珠順着脖子滾。侯剛環顧四周,空曠、荒涼、遠處坡地的玉米棵子此起彼伏的,淡黃的穗子像張開的卸嗟闹割^似地朝天伸着。侯剛退進一塊石壁的陰涼裏,大口地呼氣,看着路面有兩條搓起瀝青褶的黑漆漆的刹車辄印。一陣風,空氣中傳來一串三碼車的突突聲。
“出事了?聽說。”三碼司機問。侯剛點頭。
“你賣票的?打電話沒?”侯剛這才看到自己拎着售票員的挎包。撞車時這包給甩出去,挂在崖邊的棗樹枝上,侯剛是在驚急中下意識的摘在手裏。
侯剛說不出話來。
“我在下頭聽說梁子上出事了。”
“在這等也沒用,得下到底——好幾十米呢。有多少人?”
“好幾十米?一百米也不止!這家夥,救也白救,沒救!”
“聽說交警上的車,路政上的車,還有救護上的車都得來。”
“小夥子,别在這兒了,我捎下你去啵?下去看看有活的沒。”
“人家交警得找現場證人。”
“你真命大。”
幾個人駕着三碼走了。
真命大。走吧。
躺在縣城的一家旅館裏,一直到晚上,侯剛也沒吃飯。這一天,這麽突然,這麽恍惚,得好好梳理梳理。
侯剛是一家動物藥業公司的禽藥銷售區域經理。大專牧醫系畢業,搞禽藥銷售快十年了。一米八的個兒,三十二三歲,已婚,女兒五歲。今天是,怎麽說?真命大,大難不死,幸免于難。假設說吧,要是自己也墜落在崖底,那家裏人怎麽辦?還有父母,還不得急瘋了急病了急死?萬幸,慶幸,天佑神助!要是讓公司的劉老總和李啓明他們一夥人知道…對了…這事…這事不能告訴家裏,白讓家人擔心,自己這不是好好的?公司那邊,哼,也别說什麽…有人巴巴不得要看笑話呢!正中他們下懷。劉老總近幾月不怎麽信任自己了,就是聽信李啓明他們一夥的,哼,讒言,流言,謊言。
李啓明這混蛋王八蛋狗日的!當這麽個總裁助理就玩兒權術,什麽業績也沒有,專靠打小報告活着,他媽的!
這次調換區域是他們得手了——本來自己的區域肉雞養殖量大,雞病多,藥也銷的火,團隊也有凝聚力。是他們有些人嫉妒——業績好的人在公司總招人嫉妒總挨整,他們暗中搞小動作,把銷量“肥”的區域硬拿過來,安插他們的人,把自己調到這個不怎麽景氣的新開發區域,說是平調,說是開發新區域任務重要,實際是邊緣化!誰看不出來!可是,自己就是不辭職,就是不能中他們的下懷,就是不能讓他們擠走。《紅樓夢》裏的賈雨村被人參本下放解職,還能裝的談笑自若,那叫城府,政治!企業也有政治,若無其事的照樣幹是職業曆練。按理說,又不是官場,一個民營企業還這麽多争鬥這麽多派系,可是,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這次,要是自己真的摔死,那他們才如意呢。可是,上天保佑,自己好好的,他們不能如意!可是,他們也真夠險惡的,調自己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鬼使神差的自己就上了這趟車,早一班晚一班也許就不繞黃土梁子。鬼使神差的自己就最後一個上車,就在車門口,就甩了出來,就連點輕傷也沒受。那售票員一隻腳剛登上…哦…那售票挎包…這是…
自己沒留在現場作目擊證人,也沒參加救援,也沒有人知道唯一的幸存者在這兒——正躺在旅館裏發愣。車票是保險的,自己好好的幸免于難,保險公司也不會賠…沒了命,賠多少錢管什麽用?死者什麽也不知道了。救援——清理現場是國家專門有部門搞,自己是受害者,至少是受了驚吓的乘客,理應得到安慰,自己不給咻敼?菊衣闊┚鸵呀洸诲e了。他們會查到死者傷者中少一人,就算失蹤吧,自己又不是逃犯。作證人有什麽用?說不定還要拉到交警隊去接受盤問,鬧不好會耽誤一兩天。要是他們通知公司,還不是讓人當談資看笑話?說出差途中出車禍了,幸撸瑳]死也沒傷。有什麽意思?好吧,也别聲張…那售票員的挎包…有一千來塊錢…幸虧自己明智,把錢拿了把包扔了。
這是天意,不是自己貪心。命大又得錢,沒人會知道。清理現場也沒人會知道——自己的出差挎包裏隻有幾件衣裳和一個裝洗漱用品的塑料包,還有,哦,手機充電器,一本地圖冊。當時下車解手,挎包留在座位上,那小公文包套在手腕的,手機、現金、銀行卡、身份證、名片、合同紙、産品說明都在這小包裏。自己保了命又沒損失什麽還得了财,這還不是天意?誰知道那些清理現場的人會不會翻死人的口袋?錢、首飾、手機…不過,死人…血流滿面,呲牙咧嘴,骨斷筋折…會招天遣!自己不會幹那種事。自己是…意外得财——沒拿死人、傷者的錢,那挎包當時挂在棗樹枝子,那時是…還沒摔到崖底,人還活着…
天意,天意不可違。那些人屍體涼了僵了不會思想了,可自己躺在旅館裏慶幸幸免于難,是,是,是…自己應當獎勵一下啊,自己。
侯剛在旅館門外吃了碗釀皮,又轉悠到燒烤攤上吃烤羊腰喝啤酒。他知道先吃飽喝足才是下一步的“獎勵,”常出門的人都能憑直覺找到“獎勵”自己的地方。
據說,美國9.11之後,許多紐約人感悟生命的脆弱和短暫,于是就瘋狂做愛,以緩解焦慮。人都一樣,一天的震驚、恍惚、疲勞、饑渴都想消除,晚上要睡個不做噩夢的安穩覺。這不算過分,侯剛想。應當消費一下,這一千來塊錢。
熱鬧的夜市攤位開始客去人稀了,在一棟樓的側面的一條小街口,立着個箱燈廣告屏,侯剛打量那“招待所”三個紅字,又看看這是個通地下室的入口,聽得錄音喇叭在反複快速地招呼:“十塊!十塊!會員價優惠!全方位休閑享受!節目多多!刺激多多…”
“老板,臨時休息?”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夥挺着長脖子湊近侯剛。然後,壓低了嗓音:“看片兒也行,看真人秀也行,打炮兒也行,包間也行…”
“設局的吧?”侯剛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哪能呢哥!咱是有照經營,安全保險。”
“什麽節目?幹淨?”侯剛老道地問。
“幹淨衛生!這條街上就數咱家,不信你問問去。不相信可以先看毛片兒…人獸大戰…神鬼大戰…全裸全脫…有一對一,一對二,一對三…”
“我可告訴你,我可是老江湖了…”侯剛拿指頭點一點那人,“你要是敢騙我…嗯…”
“你放心哥,你這老客人了,咱常來常往的,又不是不熟,進去吧哥,會員價十塊,不貴,優惠。”
順台階往裏走,很窄,燈很亮。拐過彎又下一層,裏面寬敞的一個廳,有些門都關着。燈暗下來,侯剛被人領進一間屋子,裏面很黑,有些看不清的坐着的人影輪廓。正在播放的錄像是有斷音的畫面殘缺的老三級片兒。坐了幾分鍾,侯剛知道上當了,站起來分辨了一下,朝門口挪步。一道強光手電罩住他的臉。
“交一百。”看不清對方幾個人,但肯定不是一個。
“不是說好十塊嗎?”侯剛心裏明白争也沒用。
“十塊是入會費。”
“我…咱可說明了,門口那小兄弟說的…我沒說入會呀!”
“快交錢!”
侯剛交了一百塊錢。出門朝台階出口走。一個光膀子的瘦子攔住他,“還沒完呢,這邊來。”瘦子用像是接力棒似的一節棍一指,那是廳裏的一個門。
“我才交了一百!我不看了!”
“不看?你是我們的會員,交了錢就享受一條龍服務。”
“我不看,也别退錢…”侯剛撥開瘦子的指揮棒,鼓着勁往外走。
“啪”侯剛後脖子挨了一下子,自覺站住了。
“交了錢就是一條龍。”又有兩個人圍上了。其中一個握着啤酒瓶子,“老板,下一個節目是跳脫衣舞,不看白不看,總歸交一百。”
“我…”
“别說廢話!”另一個說。
侯剛被領到閃着彩燈的門口,扭頭對那握酒瓶子的人低聲嘟囔說“就這一回,完了我得走,我們幾個兄弟等我呢,找不到我他們就報警。”
“保你滿意。”那人說。
這次是真人,幾個瘦削的未成年的女孩伴随着快節奏音樂,急速地來回走動、扭胯、轉身、展臂。一些人鼓掌、跺腳。看來是常客。
二十來分鍾。
“交五百。”有人捅捅侯剛。完了,上套了。侯剛迅速在心裏謩澚艘幌拢瑹o論如何也得脫身,五百就五百,趕緊走人!到外邊打匿名電話報警。今天白撿的千數來塊錢,算是白仍一半多!媽的!
“一百的手續費,五百的真人秀,再交一千的雙鳳。”一個臉色慘白的長頭發年輕人伸出手。
侯剛決定不吃這一套。
“怎麽着?沒那一說!你做的是買賣,别玩兒這個。”口氣很硬,挺起胸來自覺比那人高出半截。“叫你們經理來!”侯剛推開那人,仰頭往外走。幾乎是同時,侯剛的兩隻胳膊被緊緊鉗住,接着劈面又是一個嘴巴!又感覺一條腿的膝蓋給頂住。有人麻利地搜走侯剛的手機、錢包等。那幾人迅速走開,屋裏隻剩侯剛。
喘息未定,門被撞開,一個穿髒兮兮套頭衫的大漢怒沖沖雙手舉過頭頂,侯剛看見大漢的胳膊有紋龍,手裏握着大片刀。這人嘴裏罵着“他媽的動真的呀!啊?搞我妹子,我操他娘!”有兩個人攔着大漢,使勁把他拉走。侯剛看出來這是裝的假戲,沒動聲色。
門口有個人用手指示意侯剛出的屋來,指着廳出口說快走吧。侯剛說要見經理,不見到不走。然後幹脆坐在台階上。
一會兒,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過來,把身份證、手機、銀行卡遞給侯剛。侯剛與她交涉說自己吃了虧,不行,不能這麽虧,要不然,他就豁出來報警!那女人說一口流利暢快的東北話,說兄弟你自當是耍錢兒耍輸了,不就三千幾百塊嗎?年輕人三下兩下就掙出來了。以後再來給你打對折!你還别惹他們這夥人——那都亡命徒,打架不要命,他們怕什麽?那都看守所幾進幾出了。你身份證號給他們抄下來,要是報了警,他們報複你家人咋辦?再說,人家女孩子五個圍着你表演,小小年紀也不容易不是?你留一宿也是這些打快炮也是這些,你不打也是這些。你要不惹他們也就一千了事,現在你惹了,就認了呗!你找警察也是得罰你款,也不會少于三千!還得通知你單位,那多磕碜呀。再說——那女人神秘的壓低了聲音,還左右看看有沒有人旁聽,“再說,兄弟你…”
侯剛順從地讓那女人拉到一邊,“兄弟你從面相上看,是躲過一場大難,是車禍!就在今天。人說破财免災,你是免災又得财,那不吉利!也就一千來塊錢兒,你不花出去不吉利。今天多破點兒财,你以後可就平安了…”
侯剛搖搖晃晃地朝通道出口走去。


2018年1月22日








幸免于难的人

太阳还是那样明晃晃地照着,青色、赭色的石壁还是纹丝不动,树枝向斜上里伸张着,叶子绿绿的,静静的映趁着蓝天和白云。真静啊,没有声音。路边、石缝、斜缓的坡台处,只有粗糙旺盛的杂草夹杂着淡紫色、浅黄色、银白色小花四下里蓬勃着。有了,是什么?烈日下的地面,蚂蚁在疾速地奔驰,有了,是远处的蝉鸣,那么远,那么小声儿,又那么清楚,清楚的让人觉得耳朵里没别的,就只有单一的…还有…是…是那种单一的耳鸣,四下里没有杂音的刺耳的耳鸣。还有…恍惚…刚刚还同车的那几十个人…恍惚…。
事情就一刹那。
跟电视里报道的差不多,一辆大巴车,行驶在山间盘旋的公路上,遇险,翻下悬崖,多少人遇难多少人重伤,几人幸免。可是真就有这么一天,事情真就这么遇上了。一阵紧似一阵地晕眩,侯刚呆呆地立在那儿,周围没有人,没有车,没有声音。晕眩、僵直、迟钝。过了有多久?也许就一会儿,也许好半天,是刹车声还有车轮卷起的干呛的土雾让侯刚从迷惑中恢复过来,那是好像重重的摔在地上的感觉。
“啊呀!啊呀!两辆啊!”司机开的是拉木材的大车,没熄火。这是个敦敦实实的中年人,扶住棵小树,曲腿探头往崖下边看。
“没活的人了吧?”这是对侯刚说呢。
侯刚使劲摇头,“不知道!太突然!”
又一辆车停下。接着又一辆三码。
大家议论了几句,都认为没法办。有人打电话,有人问侯刚,有人建议侯刚等救援车来,然后,纷纷扬起尘土赶路走了。
事情突然也简单。
侯刚坐的是辆大巴车,途中遇修桥,要绕河道浅滩,河水并不深,可前边的车陷住了。司机不耐烦塞车排长队,于是就跟售票员商议绕到黄土梁子下边,穿杜家村再翻过黄土梁子斜插老国道,这样远是远点,可时间上省多。过河滩,谁知道还会不会再陷住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于是就上了黄土梁子。
这是老公路,自从新路开通,这条路就少有人跑了。路面裂撕八半,路旁的界桩掀肩陷角,杂草、滚落的碎石、断树杈、挂在灌木丛的萎靡脏破的塑料袋、立在石堆上仰颈偏头的群鸟,构成没人烟的自然保护区的印象。
汽车在刚转下坡弯时忽然爆胎,右前轮。车很慢,刹车也及时,可停的不是地方。前方左转内侧是直立的石壁,外侧是悬崖,路基界石浅浅埋在崖沿顶,有些酸枣棵子立在那儿。车的后方是上坡顶往下坡转弯处。司机气哼哼地抱怨着换备胎,售票员在车后支起红三角的紧急停车示意牌,又往后跑出十几步预备示意后面来车转弯时小心。后面只来了一辆三码。车上人下来抽烟、踢腿、小解、打哈欠。
备胎换好,售票员招呼人们上车,汽车抖抖的发动,一切都自自然然。侯刚迈进车门,身后是拎着示意牌的售票员,就在这时,后面一辆拉着矿石的大拖挂车突然失控…侯刚被甩了出来,大巴、拖挂、连同售票员一起自由落体到了崖底。
酷热,头皮晒得生疼,太阳穴一蹦一蹦的外胀,汗珠顺着脖子滚。侯刚环顾四周,空旷、荒凉、远处坡地的玉米棵子此起彼伏的,淡黄的穗子像张开的众多的指头似地朝天伸着。侯刚退进一块石壁的阴凉里,大口地呼气,看着路面有两条搓起沥青褶的黑漆漆的刹车辄印。一阵风,空气中传来一串三码车的突突声。
“出事了?听说。”三码司机问。侯刚点头。
“你卖票的?打电话没?”侯刚这才看到自己拎着售票员的挎包。撞车时这包给甩出去,挂在崖边的枣树枝上,侯刚是在惊急中下意识的摘在手里。
侯刚说不出话来。
“我在下头听说梁子上出事了。”
“在这等也没用,得下到底——好几十米呢。有多少人?”
“好几十米?一百米也不止!这家伙,救也白救,没救!”
“听说交警上的车,路政上的车,还有救护上的车都得来。”
“小伙子,别在这儿了,我捎下你去啵?下去看看有活的没。”
“人家交警得找现场证人。”
“你真命大。”
几个人驾着三码走了。
真命大。走吧。
躺在县城的一家旅馆里,一直到晚上,侯刚也没吃饭。这一天,这么突然,这么恍惚,得好好梳理梳理。
侯刚是一家动物药业公司的禽药销售区域经理。大专牧医系毕业,搞禽药销售快十年了。一米八的个儿,三十二三岁,已婚,女儿五岁。今天是,怎么说?真命大,大难不死,幸免于难。假设说吧,要是自己也坠落在崖底,那家里人怎么办?还有父母,还不得急疯了急病了急死?万幸,庆幸,天佑神助!要是让公司的刘老总和李启明他们一伙人知道…对了…这事…这事不能告诉家里,白让家人担心,自己这不是好好的?公司那边,哼,也别说什么…有人巴巴不得要看笑话呢!正中他们下怀。刘老总近几月不怎么信任自己了,就是听信李启明他们一伙的,哼,谗言,流言,谎言。
李启明这混蛋王八蛋狗日的!当这么个总裁助理就玩儿权术,什么业绩也没有,专靠打小报告活着,他妈的!
这次调换区域是他们得手了——本来自己的区域肉鸡养殖量大,鸡病多,药也销的火,团队也有凝聚力。是他们有些人嫉妒——业绩好的人在公司总招人嫉妒总挨整,他们暗中搞小动作,把销量“肥”的区域硬拿过来,安插他们的人,把自己调到这个不怎么景气的新开发区域,说是平调,说是开发新区域任务重要,实际是边缘化!谁看不出来!可是,自己就是不辞职,就是不能中他们的下怀,就是不能让他们挤走。《红楼梦》里的贾雨村被人参本下放解职,还能装的谈笑自若,那叫城府,政治!企业也有政治,若无其事的照样干是职业历练。按理说,又不是官场,一个民营企业还这么多争斗这么多派系,可是,凡是有人群的地方…这次,要是自己真的摔死,那他们才如意呢。可是,上天保佑,自己好好的,他们不能如意!可是,他们也真够险恶的,调自己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鬼使神差的自己就上了这趟车,早一班晚一班也许就不绕黄土梁子。鬼使神差的自己就最后一个上车,就在车门口,就甩了出来,就连点轻伤也没受。那售票员一只脚刚登上…哦…那售票挎包…这是…
自己没留在现场作目击证人,也没参加救援,也没有人知道唯一的幸存者在这儿——正躺在旅馆里发愣。车票是保险的,自己好好的幸免于难,保险公司也不会赔…没了命,赔多少钱管什么用?死者什么也不知道了。救援——清理现场是国家专门有部门搞,自己是受害者,至少是受了惊吓的乘客,理应得到安慰,自己不给运输公司找麻烦就已经不错了。他们会查到死者伤者中少一人,就算失踪吧,自己又不是逃犯。作证人有什么用?说不定还要拉到交警队去接受盘问,闹不好会耽误一两天。要是他们通知公司,还不是让人当谈资看笑话?说出差途中出车祸了,幸运,没死也没伤。有什么意思?好吧,也别声张…那售票员的挎包…有一千来块钱…幸亏自己明智,把钱拿了把包扔了。
这是天意,不是自己贪心。命大又得钱,没人会知道。清理现场也没人会知道——自己的出差挎包里只有几件衣裳和一个装洗漱用品的塑料包,还有,哦,手机充电器,一本地图册。当时下车解手,挎包留在座位上,那小公文包套在手腕的,手机、现金、银行卡、身份证、名片、合同纸、产品说明都在这小包里。自己保了命又没损失什么还得了财,这还不是天意?谁知道那些清理现场的人会不会翻死人的口袋?钱、首饰、手机…不过,死人…血流满面,呲牙咧嘴,骨断筋折…会招天遣!自己不会干那种事。自己是…意外得财——没拿死人、伤者的钱,那挎包当时挂在枣树枝子,那时是…还没摔到崖底,人还活着…
天意,天意不可违。那些人尸体凉了僵了不会思想了,可自己躺在旅馆里庆幸幸免于难,是,是,是…自己应当奖励一下啊,自己。
侯刚在旅馆门外吃了碗酿皮,又转悠到烧烤摊上吃烤羊腰喝啤酒。他知道先吃饱喝足才是下一步的“奖励,”常出门的人都能凭直觉找到“奖励”自己的地方。
据说,美国9.11之后,许多纽约人感悟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于是就疯狂做爱,以缓解焦虑。人都一样,一天的震惊、恍惚、疲劳、饥渴都想消除,晚上要睡个不做噩梦的安稳觉。这不算过分,侯刚想。应当消费一下,这一千来块钱。
热闹的夜市摊位开始客去人稀了,在一栋楼的侧面的一条小街口,立着个箱灯广告屏,侯刚打量那“招待所”三个红字,又看看这是个通地下室的入口,听得录音喇叭在反复快速地招呼:“十块!十块!会员价优惠!全方位休闲享受!节目多多!刺激多多…”
“老板,临时休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挺着长脖子凑近侯刚。然后,压低了嗓音:“看片儿也行,看真人秀也行,打炮儿也行,包间也行…”
“设局的吧?”侯刚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哪能呢哥!咱是有照经营,安全保险。”
“什么节目?干净?”侯刚老道地问。
“干净卫生!这条街上就数咱家,不信你问问去。不相信可以先看毛片儿…人兽大战…神鬼大战…全裸全脱…有一对一,一对二,一对三…”
“我可告诉你,我可是老江湖了…”侯刚拿指头点一点那人,“你要是敢骗我…嗯…”
“你放心哥,你这老客人了,咱常来常往的,又不是不熟,进去吧哥,会员价十块,不贵,优惠。”
顺台阶往里走,很窄,灯很亮。拐过弯又下一层,里面宽敞的一个厅,有些门都关着。灯暗下来,侯刚被人领进一间屋子,里面很黑,有些看不清的坐着的人影轮廓。正在播放的录像是有断音的画面残缺的老三级片儿。坐了几分钟,侯刚知道上当了,站起来分辨了一下,朝门口挪步。一道强光手电罩住他的脸。
“交一百。”看不清对方几个人,但肯定不是一个。
“不是说好十块吗?”侯刚心里明白争也没用。
“十块是入会费。”
“我…咱可说明了,门口那小兄弟说的…我没说入会呀!”
“快交钱!”
侯刚交了一百块钱。出门朝台阶出口走。一个光膀子的瘦子拦住他,“还没完呢,这边来。”瘦子用像是接力棒似的一节棍一指,那是厅里的一个门。
“我才交了一百!我不看了!”
“不看?你是我们的会员,交了钱就享受一条龙服务。”
“我不看,也别退钱…”侯刚拨开瘦子的指挥棒,鼓着劲往外走。
“啪”侯刚后脖子挨了一下子,自觉站住了。
“交了钱就是一条龙。”又有两个人围上了。其中一个握着啤酒瓶子,“老板,下一个节目是跳脱衣舞,不看白不看,总归交一百。”
“我…”
“别说废话!”另一个说。
侯刚被领到闪着彩灯的门口,扭头对那握酒瓶子的人低声嘟囔说“就这一回,完了我得走,我们几个兄弟等我呢,找不到我他们就报警。”
“保你满意。”那人说。
这次是真人,几个瘦削的未成年的女孩伴随着快节奏音乐,急速地来回走动、扭胯、转身、展臂。一些人鼓掌、跺脚。看来是常客。
二十来分钟。
“交五百。”有人捅捅侯刚。完了,上套了。侯刚迅速在心里谋划了一下,无论如何也得脱身,五百就五百,赶紧走人!到外边打匿名电话报警。今天白捡的千数来块钱,算是白仍一半多!妈的!
“一百的手续费,五百的真人秀,再交一千的双凤。”一个脸色惨白的长头发年轻人伸出手。
侯刚决定不吃这一套。
“怎么着?没那一说!你做的是买卖,别玩儿这个。”口气很硬,挺起胸来自觉比那人高出半截。“叫你们经理来!”侯刚推开那人,仰头往外走。几乎是同时,侯刚的两只胳膊被紧紧钳住,接着劈面又是一个嘴巴!又感觉一条腿的膝盖给顶住。有人麻利地搜走侯刚的手机、钱包等。那几人迅速走开,屋里只剩侯刚。
喘息未定,门被撞开,一个穿脏兮兮套头衫的大汉怒冲冲双手举过头顶,侯刚看见大汉的胳膊有纹龙,手里握着大片刀。这人嘴里骂着“他妈的动真的呀!啊?搞我妹子,我操他娘!”有两个人拦着大汉,使劲把他拉走。侯刚看出来这是装的假戏,没动声色。
门口有个人用手指示意侯刚出的屋来,指着厅出口说快走吧。侯刚说要见经理,不见到不走。然后干脆坐在台阶上。
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过来,把身份证、手机、银行卡递给侯刚。侯刚与她交涉说自己吃了亏,不行,不能这么亏,要不然,他就豁出来报警!那女人说一口流利畅快的东北话,说兄弟你自当是耍钱儿耍输了,不就三千几百块吗?年轻人三下两下就挣出来了。以后再来给你打对折!你还别惹他们这伙人——那都亡命徒,打架不要命,他们怕什么?那都看守所几进几出了。你身份证号给他们抄下来,要是报了警,他们报复你家人咋办?再说,人家女孩子五个围着你表演,小小年纪也不容易不是?你留一宿也是这些打快炮也是这些,你不打也是这些。你要不惹他们也就一千了事,现在你惹了,就认了呗!你找警察也是得罚你款,也不会少于三千!还得通知你单位,那多磕碜呀。再说——那女人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还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旁听,“再说,兄弟你…”
侯刚顺从地让那女人拉到一边,“兄弟你从面相上看,是躲过一场大难,是车祸!就在今天。人说破财免灾,你是免灾又得财,那不吉利!也就一千来块钱儿,你不花出去不吉利。今天多破点儿财,你以后可就平安了…”
侯刚摇摇晃晃地朝通道出口走去。


2018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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