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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奶奶今年66歲，身高不到一米五，頭發已白得七七八八了，身材偏瘦，脊背微彎，職業是撿破爛。她經常背着一個軍綠色的腰包，推着一輛紫色的自行車。據說這輛自行車是她兒媳婦買的，離婚那年兒媳婦走得太匆忙，沒有把自行車騎走。她的兩個兒子都外出打工，老伴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唯一的孫女，一直住在外公家，今年應有10歲了。說到這孫女，上一次見她還是大兒子離婚的前一天。那時小女孩還不滿兩歲，剛剛學會叫奶奶。這一眨眼，就八年了。她撿破爛也有八個年頭了。
鎮上很多人認識羅奶奶，也是從她撿破爛開始的。剛入行的時候，她還有點膽小害羞，隻是撿撿路邊的瓶瓶罐罐。第一個月，兩袋瓶罐隻賣得十塊錢，對于這個數目，她顯然不是很滿意，甚至還抱怨廢品太廉價，撿了那麽多，才十幾塊錢。所以從第二個月開始，她就鼓起勇氣接近垃圾箱，把能回收的都挑出來。有時候，看見某些商店門外有垃圾桶，她也會走過去瞄一瞄。很多店主對她視而不見，她要撿，就讓她撿，不趕她也不理她。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都認識了這張老臉。有的人知道她是哪個村的，認識她的兒子，也聽說過她家裏發生過的事，就在背後議論：這個老人生了兩個兒子，有什麽用？都七八十歲了，還讓老媽出來撿垃圾。娶回媳婦生了孩子，屁臭這麽久，老婆孩子都走人了，十幾年都沒回來過……說風涼話的人自然都擅長添油加醋誇大其詞，這些話傳到羅奶奶兒子那裏，兒子們都聽膩了，雖然不滿，也隻好不以爲然。在離婚後的第二年，大兒子就叫她不要上街撿垃圾了，丢臉，自己雖然沒了老婆孩子，但是還不至于養不活老媽。不料羅奶奶不領情，振振有詞道：“我去撿破爛比街上賣菜的還賺得多，你看看我們村那個三叔婆，每到趕集日就擔着幾紮菜去賣，全部賣完才十幾塊錢。”兩個兒子拿她沒辦法，就任由她撿破爛了。
羅奶奶很少過問兒子們的事，更不像别家的老人，整天不是催婚就是催生。兒子回家了，她就開心。兒子不在家，她就上街撿破爛。撿破爛的第一年，羅奶奶攢下了三百多塊錢。年底就去銀行開戶。此後，她幾乎天天把存折帶在身上，一旦賣了廢品，就立即去銀行存錢。鎮上銀行的幾個年輕女員工，都有點煩她。十來塊錢，要磨蹭十幾分鍾，換作誰都沒耐心。一次，女員工很溫和地對她說：“阿婆，下次你要攢夠100塊再來存錢，這樣子比較省時間。”她沒有出聲，隻是笑嘻嘻地點點頭。可是不到一個星期，羅奶奶拿着十幾塊錢又一次心滿意足地笑着走進了銀行。
2
小鎮上的學生也都見過羅奶奶。每天早上七點多，羅奶奶騎着紫色自行車到鎮上“開工”，這個點大部分學生都在上學的路上，常常碰見。下午五六點的時候，學生們剛放學，正是羅奶奶滿載而歸的時候，也會碰面。有時候，在上學路上或是在放學路上，一些調皮多嘴的學生看見羅奶奶騎着自行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就會拍拍身邊的同學開玩笑道：“看見沒，你不好好讀書的話，将來就會跟這個撿垃圾的老太婆一樣！”
被調侃的學生反駁道：“可不，這年頭，撿垃圾也是一道賺錢的門路。說不定人家撿垃圾的老太婆比你還有錢！”
“就是嘛，咱學校三2班那個曾小俊現在不就屁颠屁颠跟着她幹麽！”
他們說的曾小俊是個默默無聞、矮小膚黑的\"男學生，因爲搭上了撿垃圾的羅奶奶而紅遍整個校園。想當初，曾小俊可是在班上跑腿的，每每下課，他就急匆匆地跑到便利店幫班裏的幾位有錢的學生買零食，買錯了還要再次跑到便利店去換回來。更慘的是，有時候遲到了還被老師罰站，卻始終不敢說出自己是因爲幫誰誰誰買零食才遲到的。
現在小鎮人民的生活漸漸好起來了，幾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有零花錢。不到十歲的孩子拿着一張紅大洋（一百塊鈔票）到便利店買東西也并非罕見。十幾年前，大人教孩子要節儉、要省錢，要好好念書将來才可以賺大錢。現在，大人們改變了觀念，認爲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有零花錢，你家小孩沒錢花的話就會去偷去搶，念不到書沒關系，人不要學壞。十幾年前，貪吃的孩子向父母要五毛錢哭到喉嚨沙啞都要不到，有時候還要遭挨打；現在呢，父母給錢孩子花，就像是一項義務，就像每天上班打卡。然而，縱使在生活逐漸富足的小鎮，也依然存在曾小俊這樣貧苦的孩子。同學們不知道曾小俊家裏有多窮，隻知道他的家住在鎮上海拔最高的那個村上，而他冬天隻有兩雙鞋，夏天隻有一雙涼鞋。同學們也不知道他父母是幹什麽，隻是單看曾小俊，皮膚暗黃，個子矮小，衣服髒兮兮的，像是從來沒用洗衣粉洗過一樣，就知道他的爸媽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在學校住宿，也沒見他買過泡面榨菜或牛奶飲料，他隻是老老實實吃着大多數學生都嫌棄的飯堂原産飯菜。然而，誰也料想不到，曾小俊也有春天啊。
3
今年四月的某個下午，放學鈴聲一響，曾小俊就被幾個同寝室的同學攔住了，每個人塞給他幾塊錢，要他買這個買那個。專業跑腿過半年的曾小俊很快就記住了他們所要買的零食的名字和數目，熟練地把錢塞入校服褲的褲袋裏就朝校外的便利店奔去。曾小俊已是便利店的老顧客了，今天正逢上便利店老板娘的生日，心情不錯的老板娘送了一個棒棒糖給曾小俊。曾小俊受寵若驚，沒有馬上收下棒棒糖，而是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老板娘，你真的送這個糖給我嗎？”
“真的。拿下吧，孩子。”老板娘笑道。
“真的不用給錢嗎？”
“不用。我見你經常來買東西，請你吃一顆糖不要緊。”
“那我真的拿了，謝謝。”
開心得像是在做夢的曾小俊，此時記憶力出了點問題。他不住地撓着後腦勺，嘴裏念叨着：“還有一樣是什麽，是什麽呢。”
老板娘同情地看着曾小俊說：“是不是又忘了？你總是幫他們買，他們有沒有請過你一次？以後不要幫了。如果他們要你幫，你就說要給五毛錢就幫。知道嗎？”
矮小的曾小俊擡起頭仰望着老板娘，不點頭也不搖頭，隻說：“還有一樣先不買了。”
返回的路上，曾小俊一手放進口袋裏保護着老板娘送的棒棒糖，一手提着一袋零食，因害怕門衛大爺關大門而加速奔跑着。不料，眼看着快到校門口了，卻被一塊石頭絆倒了，一大袋零食都散落在地面。他好像是摔疼了，想立即站起來，但是又不夠力氣。這時候，他的左手被一隻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他借力站了起來，兩邊膝蓋磨破皮流血了。曾小俊扭過頭一看，才知道救自己的竟然是同學們經常拿來說笑話的那個撿垃圾的羅奶奶，不禁有點害怕和尴尬，畢竟這個時候路邊還有幾個同學在看呢。
羅奶奶叫曾小俊等一會，就從她的軍綠色腰包裏翻出了一張止血貼。她把止血貼遞給曾小俊，示意讓他快點貼上。曾小俊疑惑地看着羅奶奶，問她：“貼哪邊？”羅奶奶指了一下傷口較大的右邊膝蓋，曾小俊就把止血貼往上邊一貼。在他貼止血貼的工夫，羅奶奶已經幫他把掉落的零食撿起來。曾小俊的尴尬和畏懼減輕了，他拿過零食，掃視了一下幾個看戲的同學，有點勉強又略帶真心地對羅奶奶說了一聲謝謝。不善言辭的羅奶奶隻是笑嘻嘻地點點頭，就回到垃圾箱旁，繼續把她剛才挑出來的可回收廢品裝入編織袋内，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而這一天，卻是曾小俊住宿以來過得最精彩的一天。首先，早上上課時老師提問他一個問題，他答對了，被老師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一下。下午去便利店，從老板娘那得來一顆免費的棒棒糖。回來的路上摔倒了還讓一位老奶奶救了，真的是有驚無險，回味無窮。晚自修的時候，從來沒寫過日記的他，認認真真地把今天發生的幾件事情都寫了下來。
留守男童的春天
4
曾小俊好幾個夜晚都睡不着覺，琢磨着板娘對他說的話，越琢磨就越覺得有道理。他幫那幾個同學跑腿了這麽久的确沒撈到什麽好處，别人明顯是欺負他傻。白天醒來，他一面嘗試着拒絕那幾個同學的派遣，一面擔心着自己會引火燒身，遭到他們的“陷害”。有兩天了，那幾個同學沒有叫他跑腿，而是暗暗打量着他。他們倒是要看看這個傻小子到底吃錯了什麽藥，是誰在後面給他撐腰……
持續暗中交戰了一周，曾小俊堅持不住了，再一次老老實實接過他們的錢，幫他們買零食。又是一天中的放學時分，羅奶奶準時到達校門口外的垃圾箱。買完零食回來的曾小俊，看見救命恩人羅奶奶的背影不由想起那天下午的情形。他停留了數十秒，就提着零食跑進校園了。
差一點打回原形的曾小俊，又開始在夜裏琢磨出路。每到這時候，羅奶奶那張笑嘻嘻的面孔就會浮現在他腦海裏，好像在對他說：“小朋友，跟我玩吧。”跟她玩？曾小俊心想，跟她玩的話，同學們應該會笑話自己，可是跟她玩說不定會有好處。
第二天下午放學後，那幾個同學一下課就去踢球了，曾小俊呆呆地坐在教室裏，繼續思忖着他還沒想通的問題。他時不時地往校門外看，看見羅奶奶來了又走了，接着門衛大爺鎖上了大門。“别鎖！我要出去！”他情不自禁小聲地說出這句話，教室裏的幾個同學聽到後偷笑了，他卻不以爲然，走去飯堂吃飯了。
第三天中午，曾小俊似乎想通了，沒吃午飯就沖出校園了，他遊走在街上，尋找羅奶奶的身影。走了将近二十分鍾，他在加油站附近的垃圾箱旁看到一輛紫色的自行車，走近一看，羅奶奶正蹲在地上疊着紙箱。曾小俊啥也沒說，就蹲下來，幫羅奶奶疊紙箱。羅奶奶擡頭一看，覺得這孩子面熟，就笑嘻嘻地說：“你來了。”曾小俊點點頭，接着就随着羅奶奶到另一個垃圾箱去。
忙活了兩個小時，曾小俊餓得肚子咕噜咕噜在響。羅奶奶有點耳聾，并不知道他餓了。準備到學校附近的路口時，曾小俊鼓起勇氣對羅奶奶說：“阿婆，今天中午我沒有吃午飯，你能不能借我兩塊錢買個面包，以後我幫你幹活。”羅奶奶睜大眼睛，似在責怪他爲何沒吃飯就跑出來，同時她從軍綠色腰包裏拿出一小卷用橡皮筋綁住的錢，摘掉橡皮筋，再小心翼翼地展開這一小卷錢，生怕一陣風刮過來會把她的血汗錢吹走。着急的曾小俊眼巴巴地看着羅奶奶在那兒磨蹭了快一分鍾還沒展好錢，就說：“阿婆，我快遲到了。”羅奶奶這時拿出了兩塊錢遞給曾小俊，笑着說：“快！拿去買面包。”
曾小俊拿到他自以爲是工錢的兩塊錢後，飛速奔往便利店，買了一個三明治，沒出店門就撕開包裝袋啃着吃了。老板娘看到他不同尋常的表現不由地吃了一驚。
上課鈴聲響了，曾小俊正火速奔往校園。曾經的千驚萬險都走過來了，沒有一次被門衛大爺攔在大門外，頂多是老師來上課了他還沒回到教室。但是這一次，門衛大爺毫不留情地把他攔在大門外，聲明要讓曾小俊的班主任出來領他回去。平日裏老老實實的門衛大爺今天老虎發威似的捉住曾小俊不放。“你是哪個班的？班主任是誰？”
膽小的曾小俊吞吞吐吐地說：“三年級2班，班主任是梁語清。”
“有你好看的！”說着，門衛大爺打通了梁老師的電話，不料梁老師在電話裏說她在上課，讓門衛大爺把曾小俊放進來。但是門衛大爺堅決說：“不行，你們班曾小俊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必須要嚴格處理。”
“但是我在上課，您先把學生放進來，我來處理吧。要不就把他晾在外面。”
大爺仍不罷休：“本周升旗儀式上校長明确指出，本班學生上課時間未進校門，門衛處要把他攔在門外，班主任要親自處理，嚴抓遲到。”
“好啦好啦！”梁語清老師氣憤地挂掉電話，安排同學們自主背書，就打着學生的一把太陽傘到校門外去了。曾小俊此時正坐在階梯上，剛吃完他的美味午餐，不料背後有人大聲叫自己的名字，吓得他立馬站了起來。戰勝的門衛大爺打開了校門，心裏正得意地想：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爲難我！而刑滿釋放的曾小俊此時悲喜交加，跟在班主任背後垂頭喪氣地走回了課室。
班裏的學生原本正簇擁在窗邊看熱鬧，見到班主任帶着曾小俊回來了，就紛紛回到座位上假裝在認真背書。本以爲梁老師要檢查他們的背誦情況，不料她卻讓大家把書放下，将曾小俊領到講台上，教訓道：“以後你們誰都不準遲到，要是被門衛攔在大門外，不要說是我三2班的學生，我沒有這樣的學生。聽見沒？”
幾個學生在底下偷笑，又一次惹怒了梁老師。“全部給我聽好，現在距離下課還有二十分鍾，兩分鍾後挨個挨個來我這裏背書，背不出來的回去抄五遍。”
5
第一次與羅奶奶接觸就不順利，曾小俊考慮着要不要放棄這條路線，做回原來的自己。但他轉念一想，自己拿了羅奶奶的錢，吃了一個兩塊錢的三明治，而且也答應過羅奶奶以後幫她幹活的……想着想着，三明治的香味不斷地吸引着曾小俊，他決定還是要出去幹，把握好時間就沒問題了。
接下來的日子，曾小俊中午放學後就出來随羅奶奶到離學校比較遠的地方幹活。下午放學，羅奶奶就會準時到達學校大門附近的垃圾箱，曾小俊在那裏和羅奶奶會面，幫她挑出垃圾箱裏可回收的廢品，并裝入編織袋内。放學路上有一道斜坡，好幾次因爲車後座那個裝滿瓶瓶罐罐的袋子綁不穩，一到上坡處就會掉落。懂事的曾小俊，每一次都幫羅奶奶把車推上坡，才跑回學校吃晚飯。
有一天中午出去撿破爛遇上了大雨，曾小俊和羅奶奶在衛生院附近的大帳篷下避雨。曾小俊問羅奶奶：“阿婆，爲什麽你這麽老了還要撿破爛呢？”
羅奶奶傻笑着說：“撿破爛挺好的。”
“難道你沒有孩子嗎？你的孩子不養你嗎？”
“有。我有兩個兒子，都在大城市工作。我還有一個孫女，差不多和你一樣大呢。”
“你的孫女不幫你幹活嗎？”
“她住在外公那裏呢。”
曾小俊猜到羅奶奶是一個人住，就敞開心扉說道：“其實我爺爺也是一個人住。我媽媽去廣州打工了，前兩年奶奶去世了。爺爺很少下山玩，常年都在家裏幹活。我隻有周末回家時才可以陪一下他。”
“那你爸爸呢？”
曾小俊低着頭，像是沒聽清羅奶奶問了什麽。羅奶奶見狀，又問他：“小俊，你爸爸也在廣州打工嗎？”
曾小俊微微擡起頭說：“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别人。”羅奶奶點頭微笑。曾小俊接着說：“我爺爺說我爸爸去坐牢了，他偷了隔壁村的牛。”
曾小俊又埋下了頭。他後悔向羅奶奶說出了這件不光彩的事，但說出來之後心裏分明舒暢了很多。這兩年來，他一直擔心着有一天同學和老師都知道了自己的爸爸去坐牢的事，害怕他們都疏遠他，笑話他。但羅奶奶沒有笑話他，她關切地說：“沒關系的，小俊。”
“但是我覺得很丢人。”
“傻孩子，你好好念書，将來有出息了，就不會這樣想了。你爸爸也會變好的。”
尚未意識到讀書重要性的曾小俊，像答應媽媽要好好念書那樣答應了羅奶奶。這天中午，他們聊了很多，走到橋頭時，就遠遠聽到上課鈴聲響了。曾小俊心想，這下完了。即使知道前方迎接他的是狂風暴雨，他還是灰着臉往學校的方向快速奔跑，絲毫不逃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校門已經鎖上了，曾小俊在門外叫門衛大爺開門，剛坐下不久的大爺擦擦眼睛走出來一看，又是曾小俊。他沒有開門，而是舉起手機吓唬曾小俊說：“我這就給你班主任打電話！”
“大爺，等一下！我不是三2班的學生，我的班主任現在不是梁語清了。”曾小俊很有把握，這次門衛會放他進去。
大爺半信半疑：“小屁孩，耍我呢？”
“真的！這是梁老師親口說的，不信你問她。”
“我問你們校長去！哼！”說着，大爺當真撥通了校長的電話。幸好頭一次校長沒接電話，但是他沒放棄，就繼續撥打。
曾小俊原以爲耍點小聰明就可以蒙混過關，而且他隻是轉述了梁老師的原話。但是門衛大爺拿校長來壓他，還真差點把他給吓尿了。眼看着大爺撥了一遍又一遍還不罷休，心驚膽戰的曾小俊首先示弱了。他低聲說：“大爺，我的班主任還是梁語清。”
“小屁孩，敢騙你大爺，等你班主任過來有你好看。”
“但是，梁老師真的說過，如果遲到了，不要說自己是三2班的學生。”
門衛大爺沒有理會曾小俊的話，就撥通了梁老師的號碼。約莫兩分鍾後，梁老師趕了過來。
“梁老師，你們班曾小俊怎麽回事？居然騙我說他不是三2班的學生。”
梁老師不耐煩地回答道：“對，我沒有這樣的學生，辛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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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老師直接把曾小俊帶到了辦公室，既不生氣，也不開心，平靜得讓人害怕。她知道最近曾小俊一放學就去找那個撿破爛的老人，同學們嫌他髒不願接近他，有時他還一個人在校道上吃零食。此刻面對着這個矮小寒酸、家境貧苦、父親坐牢的留守小男孩，她着實生氣不起來。沉默了幾分鍾，曾小俊認錯道：“梁老師，我知錯了，我以後不會再遲到了。”
“曾小俊，你到底爲什麽要跟着那個老奶奶到處撿破爛？你就不能守點紀律，好好念書嗎？”梁老師恨鐵不成鋼，無奈地問道。
不料曾小俊說：“撿破爛挺好的。”
“什麽！你打算一輩子撿破爛了是嗎？”
“不是。我隻是覺得和羅奶奶一起撿破爛挺好的。”
“但是你要遵守紀律，認真學習啊。你媽媽一個人在外面打工，養你們爺倆不容易。你爸爸的事，我不想提，你不能像他這樣沒出息……”
梁老師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曾小俊家裏的境況，令曾小俊擔心了很久的事還是發生了，原來班主任完全知道自己家裏的事，隻是沒有說出去。他很難過，頭一次在班主任面前掉下了眼淚，而且這眼淚越流越狠，壓根停不下來，擦了又流，流了他繼續擦。收工回來後他還沒有洗手，現在因爲擦眼淚把眼睛周圍也擦得髒兮兮的。梁老師同情他，遞給他兩張紙巾，想不到自己一時控制不住，也陪着他哭了。
不久，這件事傳遍了整個校園。有人說曾小俊因爲去撿破爛經常遲到，讓梁老師罵哭了。也有人說梁老師并沒有罵曾小俊，是他自己膽小，被門衛大爺吓到了，回到辦公室才哭出來。有個同村的女生終于爆出猛料，說曾小俊在辦公室哭泣的真正原因是他爸爸偷了别人的牛被抓去坐牢了。
自此以後，有人笑話他，有人同情他，但是肯接近他的人倒越來越少了。那幾個常讓他跑腿的同學，現在他們自己去買零食了。不知道爲什麽，他突然想回到認識羅奶奶之前的日子，雖然天天幫别人跑腿，但是至少還有人肯跟他玩，不會笑話他。他甚至責怪羅奶奶，如果不是幫她幹活，他就不會遲到，梁老師也不會說出那些事讓他聽了之後傷心哭泣。他沒有在辦公室哭的話，同村的女孩也不會說出他爸爸去坐牢的事。但是，一切都發生了，回不去了。所幸，梁老師還算關心他，督促他學習，也幫助他批評那些笑話他的同學。
天氣越來越熱了，身邊的同學常常有冰棍吃。而曾小俊已經有一個月沒去找過羅奶奶了，自然也不會有零花錢用。這幾個星期以來，他也漸漸想通了，覺得不能怪羅奶奶，應該感謝她，每次幹完活都給他5毛錢或一塊錢，如果現在他還繼續幫她幹活，也應該和别的同學一樣，享受着冰棍的甘甜清爽呢。所以他說服了自己，決定繼續幫羅奶奶幹活。
一天下午放學後，曾小俊跑出校門，坐在階梯上等羅奶奶，等那輛紫色的自行車。半個太陽快下山了，外宿生都回家了，羅奶奶還沒出現。曾小俊看着滿滿的垃圾箱，心裏猜想，難道羅奶奶晚點才到？難道羅奶奶今天家裏有事來不了？難道羅奶奶生病了？這時，門衛大爺在身後喊曾小俊：“小屁孩，你今晚在外面過夜了是不是？”
大爺打斷了他的思緒，使他沒有往下想。他回過頭，看見大爺正準備鎖門，就依依不舍地站起來，失落地走回去。
第二天中午一放學，曾小俊沒去飯堂吃午飯就跑出去了。他要找到羅奶奶，向她解釋自己爲什麽這麽久沒有出來幫她幹活。每一個垃圾箱都勾起了他的回憶，可就是沒見着羅奶奶的影子。
就這樣，他尋找了好幾天，都是無果而返，于是就放棄了尋找。直到期末考試那天下午，住宿生都在收拾行李準備回家，曾小俊沒什麽東西要收拾，隻是撿了幾本書和兩套衣服收進書包裏。他趴在陽台上，遠遠望着校門的方向，準确地說，是望着那個垃圾箱。這時，有個同寝室的男生伸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擺一擺，調侃道：“嘿，曾小俊，你不會是想那個老太婆了吧？”
曾小俊若有所思，默不吭聲。那男生就當他默認了。接着，他拍了一下曾小俊的肩膀說道：“你不知道嗎？那個老太婆中風了。隔壁班，我一哥們兒就是和她同個村的，他告訴我的。”
猝不及防。曾小俊受到了驚吓，猛地扭頭看着這個同學，卻還故作鎮定地說：“原來是這樣啊。”
他依然眺望着校門口，很多家長把車停在了那裏，來接他們的孩子回家。車輛越集越多，遮住了那個垃圾箱。他在想，羅奶奶一定也蹲在那裏拆着紙盒呢，隻是人群和車輛将她瘦小的身軀給擋住了。太陽就要下山了，熱鬧的校園也漸漸地安靜下來。
時候不早了，曾小俊慢吞吞地走出校園，門衛大爺見到他，還不忘問他一句：“小屁孩，你爸爸沒來接你嗎？”
他笑着說：“我不用我爸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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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小俊的家住在鎮上海拔最高的那個村，叫做高雪村。冬天的時候，山上有時會下雪，而山下的人沒摸過這雪，除非他們上這高山上來。
又一個學期結束了，曾小俊的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他走路回家，要用兩個多小時。此時，爺爺應該在生火燒水了。等他回到家，爺爺已經做好晚飯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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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奶奶今年66岁，身高不到一米五，头发已白得七七八八了，身材偏瘦，脊背微弯，职业是捡破烂。她经常背着一个军绿色的腰包，推着一辆紫色的自行车。据说这辆自行车是她儿媳妇买的，离婚那年儿媳妇走得太匆忙，没有把自行车骑走。她的两个儿子都外出打工，老伴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唯一的孙女，一直住在外公家，今年应有10岁了。说到这孙女，上一次见她还是大儿子离婚的前一天。那时小女孩还不满两岁，刚刚学会叫奶奶。这一眨眼，就八年了。她捡破烂也有八个年头了。
镇上很多人认识罗奶奶，也是从她捡破烂开始的。刚入行的时候，她还有点胆小害羞，只是捡捡路边的瓶瓶罐罐。第一个月，两袋瓶罐只卖得十块钱，对于这个数目，她显然不是很满意，甚至还抱怨废品太廉价，捡了那么多，才十几块钱。所以从第二个月开始，她就鼓起勇气接近垃圾箱，把能回收的都挑出来。有时候，看见某些商店门外有垃圾桶，她也会走过去瞄一瞄。很多店主对她视而不见，她要捡，就让她捡，不赶她也不理她。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都认识了这张老脸。有的人知道她是哪个村的，认识她的儿子，也听说过她家里发生过的事，就在背后议论：这个老人生了两个儿子，有什么用？都七八十岁了，还让老妈出来捡垃圾。娶回媳妇生了孩子，屁臭这么久，老婆孩子都走人了，十几年都没回来过……说风凉话的人自然都擅长添油加醋夸大其词，这些话传到罗奶奶儿子那里，儿子们都听腻了，虽然不满，也只好不以为然。在离婚后的第二年，大儿子就叫她不要上街捡垃圾了，丢脸，自己虽然没了老婆孩子，但是还不至于养不活老妈。不料罗奶奶不领情，振振有词道：“我去捡破烂比街上卖菜的还赚得多，你看看我们村那个三叔婆，每到赶集日就担着几扎菜去卖，全部卖完才十几块钱。”两个儿子拿她没办法，就任由她捡破烂了。
罗奶奶很少过问儿子们的事，更不像别家的老人，整天不是催婚就是催生。儿子回家了，她就开心。儿子不在家，她就上街捡破烂。捡破烂的第一年，罗奶奶攒下了三百多块钱。年底就去银行开户。此后，她几乎天天把存折带在身上，一旦卖了废品，就立即去银行存钱。镇上银行的几个年轻女员工，都有点烦她。十来块钱，要磨蹭十几分钟，换作谁都没耐心。一次，女员工很温和地对她说：“阿婆，下次你要攒够100块再来存钱，这样子比较省时间。”她没有出声，只是笑嘻嘻地点点头。可是不到一个星期，罗奶奶拿着十几块钱又一次心满意足地笑着走进了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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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学生也都见过罗奶奶。每天早上七点多，罗奶奶骑着紫色自行车到镇上“开工”，这个点大部分学生都在上学的路上，常常碰见。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学生们刚放学，正是罗奶奶满载而归的时候，也会碰面。有时候，在上学路上或是在放学路上，一些调皮多嘴的学生看见罗奶奶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就会拍拍身边的同学开玩笑道：“看见没，你不好好读书的话，将来就会跟这个捡垃圾的老太婆一样！”
被调侃的学生反驳道：“可不，这年头，捡垃圾也是一道赚钱的门路。说不定人家捡垃圾的老太婆比你还有钱！”
“就是嘛，咱学校三2班那个曾小俊现在不就屁颠屁颠跟着她干么！”
他们说的曾小俊是个默默无闻、矮小肤黑的\"男学生，因为搭上了捡垃圾的罗奶奶而红遍整个校园。想当初，曾小俊可是在班上跑腿的，每每下课，他就急匆匆地跑到便利店帮班里的几位有钱的学生买零食，买错了还要再次跑到便利店去换回来。更惨的是，有时候迟到了还被老师罚站，却始终不敢说出自己是因为帮谁谁谁买零食才迟到的。
现在小镇人民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了，几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有零花钱。不到十岁的孩子拿着一张红大洋（一百块钞票）到便利店买东西也并非罕见。十几年前，大人教孩子要节俭、要省钱，要好好念书将来才可以赚大钱。现在，大人们改变了观念，认为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有零花钱，你家小孩没钱花的话就会去偷去抢，念不到书没关系，人不要学坏。十几年前，贪吃的孩子向父母要五毛钱哭到喉咙沙哑都要不到，有时候还要遭挨打；现在呢，父母给钱孩子花，就像是一项义务，就像每天上班打卡。然而，纵使在生活逐渐富足的小镇，也依然存在曾小俊这样贫苦的孩子。同学们不知道曾小俊家里有多穷，只知道他的家住在镇上海拔最高的那个村上，而他冬天只有两双鞋，夏天只有一双凉鞋。同学们也不知道他父母是干什么，只是单看曾小俊，皮肤暗黄，个子矮小，衣服脏兮兮的，像是从来没用洗衣粉洗过一样，就知道他的爸妈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在学校住宿，也没见他买过泡面榨菜或牛奶饮料，他只是老老实实吃着大多数学生都嫌弃的饭堂原产饭菜。然而，谁也料想不到，曾小俊也有春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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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的某个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曾小俊就被几个同寝室的同学拦住了，每个人塞给他几块钱，要他买这个买那个。专业跑腿过半年的曾小俊很快就记住了他们所要买的零食的名字和数目，熟练地把钱塞入校服裤的裤袋里就朝校外的便利店奔去。曾小俊已是便利店的老顾客了，今天正逢上便利店老板娘的生日，心情不错的老板娘送了一个棒棒糖给曾小俊。曾小俊受宠若惊，没有马上收下棒棒糖，而是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老板娘，你真的送这个糖给我吗？”
“真的。拿下吧，孩子。”老板娘笑道。
“真的不用给钱吗？”
“不用。我见你经常来买东西，请你吃一颗糖不要紧。”
“那我真的拿了，谢谢。”
开心得像是在做梦的曾小俊，此时记忆力出了点问题。他不住地挠着后脑勺，嘴里念叨着：“还有一样是什么，是什么呢。”
老板娘同情地看着曾小俊说：“是不是又忘了？你总是帮他们买，他们有没有请过你一次？以后不要帮了。如果他们要你帮，你就说要给五毛钱就帮。知道吗？”
矮小的曾小俊抬起头仰望着老板娘，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还有一样先不买了。”
返回的路上，曾小俊一手放进口袋里保护着老板娘送的棒棒糖，一手提着一袋零食，因害怕门卫大爷关大门而加速奔跑着。不料，眼看着快到校门口了，却被一块石头绊倒了，一大袋零食都散落在地面。他好像是摔疼了，想立即站起来，但是又不够力气。这时候，他的左手被一只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他借力站了起来，两边膝盖磨破皮流血了。曾小俊扭过头一看，才知道救自己的竟然是同学们经常拿来说笑话的那个捡垃圾的罗奶奶，不禁有点害怕和尴尬，毕竟这个时候路边还有几个同学在看呢。
罗奶奶叫曾小俊等一会，就从她的军绿色腰包里翻出了一张止血贴。她把止血贴递给曾小俊，示意让他快点贴上。曾小俊疑惑地看着罗奶奶，问她：“贴哪边？”罗奶奶指了一下伤口较大的右边膝盖，曾小俊就把止血贴往上边一贴。在他贴止血贴的工夫，罗奶奶已经帮他把掉落的零食捡起来。曾小俊的尴尬和畏惧减轻了，他拿过零食，扫视了一下几个看戏的同学，有点勉强又略带真心地对罗奶奶说了一声谢谢。不善言辞的罗奶奶只是笑嘻嘻地点点头，就回到垃圾箱旁，继续把她刚才挑出来的可回收废品装入编织袋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这一天，却是曾小俊住宿以来过得最精彩的一天。首先，早上上课时老师提问他一个问题，他答对了，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一下。下午去便利店，从老板娘那得来一颗免费的棒棒糖。回来的路上摔倒了还让一位老奶奶救了，真的是有惊无险，回味无穷。晚自修的时候，从来没写过日记的他，认认真真地把今天发生的几件事情都写了下来。
留守男童的春天
4
曾小俊好几个夜晚都睡不着觉，琢磨着板娘对他说的话，越琢磨就越觉得有道理。他帮那几个同学跑腿了这么久的确没捞到什么好处，别人明显是欺负他傻。白天醒来，他一面尝试着拒绝那几个同学的派遣，一面担心着自己会引火烧身，遭到他们的“陷害”。有两天了，那几个同学没有叫他跑腿，而是暗暗打量着他。他们倒是要看看这个傻小子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是谁在后面给他撑腰……
持续暗中交战了一周，曾小俊坚持不住了，再一次老老实实接过他们的钱，帮他们买零食。又是一天中的放学时分，罗奶奶准时到达校门口外的垃圾箱。买完零食回来的曾小俊，看见救命恩人罗奶奶的背影不由想起那天下午的情形。他停留了数十秒，就提着零食跑进校园了。
差一点打回原形的曾小俊，又开始在夜里琢磨出路。每到这时候，罗奶奶那张笑嘻嘻的面孔就会浮现在他脑海里，好像在对他说：“小朋友，跟我玩吧。”跟她玩？曾小俊心想，跟她玩的话，同学们应该会笑话自己，可是跟她玩说不定会有好处。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那几个同学一下课就去踢球了，曾小俊呆呆地坐在教室里，继续思忖着他还没想通的问题。他时不时地往校门外看，看见罗奶奶来了又走了，接着门卫大爷锁上了大门。“别锁！我要出去！”他情不自禁小声地说出这句话，教室里的几个同学听到后偷笑了，他却不以为然，走去饭堂吃饭了。
第三天中午，曾小俊似乎想通了，没吃午饭就冲出校园了，他游走在街上，寻找罗奶奶的身影。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他在加油站附近的垃圾箱旁看到一辆紫色的自行车，走近一看，罗奶奶正蹲在地上叠着纸箱。曾小俊啥也没说，就蹲下来，帮罗奶奶叠纸箱。罗奶奶抬头一看，觉得这孩子面熟，就笑嘻嘻地说：“你来了。”曾小俊点点头，接着就随着罗奶奶到另一个垃圾箱去。
忙活了两个小时，曾小俊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在响。罗奶奶有点耳聋，并不知道他饿了。准备到学校附近的路口时，曾小俊鼓起勇气对罗奶奶说：“阿婆，今天中午我没有吃午饭，你能不能借我两块钱买个面包，以后我帮你干活。”罗奶奶睁大眼睛，似在责怪他为何没吃饭就跑出来，同时她从军绿色腰包里拿出一小卷用橡皮筋绑住的钱，摘掉橡皮筋，再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一小卷钱，生怕一阵风刮过来会把她的血汗钱吹走。着急的曾小俊眼巴巴地看着罗奶奶在那儿磨蹭了快一分钟还没展好钱，就说：“阿婆，我快迟到了。”罗奶奶这时拿出了两块钱递给曾小俊，笑着说：“快！拿去买面包。”
曾小俊拿到他自以为是工钱的两块钱后，飞速奔往便利店，买了一个三明治，没出店门就撕开包装袋啃着吃了。老板娘看到他不同寻常的表现不由地吃了一惊。
上课铃声响了，曾小俊正火速奔往校园。曾经的千惊万险都走过来了，没有一次被门卫大爷拦在大门外，顶多是老师来上课了他还没回到教室。但是这一次，门卫大爷毫不留情地把他拦在大门外，声明要让曾小俊的班主任出来领他回去。平日里老老实实的门卫大爷今天老虎发威似的捉住曾小俊不放。“你是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
胆小的曾小俊吞吞吐吐地说：“三年级2班，班主任是梁语清。”
“有你好看的！”说着，门卫大爷打通了梁老师的电话，不料梁老师在电话里说她在上课，让门卫大爷把曾小俊放进来。但是门卫大爷坚决说：“不行，你们班曾小俊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必须要严格处理。”
“但是我在上课，您先把学生放进来，我来处理吧。要不就把他晾在外面。”
大爷仍不罢休：“本周升旗仪式上校长明确指出，本班学生上课时间未进校门，门卫处要把他拦在门外，班主任要亲自处理，严抓迟到。”
“好啦好啦！”梁语清老师气愤地挂掉电话，安排同学们自主背书，就打着学生的一把太阳伞到校门外去了。曾小俊此时正坐在阶梯上，刚吃完他的美味午餐，不料背后有人大声叫自己的名字，吓得他立马站了起来。战胜的门卫大爷打开了校门，心里正得意地想：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为难我！而刑满释放的曾小俊此时悲喜交加，跟在班主任背后垂头丧气地走回了课室。
班里的学生原本正簇拥在窗边看热闹，见到班主任带着曾小俊回来了，就纷纷回到座位上假装在认真背书。本以为梁老师要检查他们的背诵情况，不料她却让大家把书放下，将曾小俊领到讲台上，教训道：“以后你们谁都不准迟到，要是被门卫拦在大门外，不要说是我三2班的学生，我没有这样的学生。听见没？”
几个学生在底下偷笑，又一次惹怒了梁老师。“全部给我听好，现在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两分钟后挨个挨个来我这里背书，背不出来的回去抄五遍。”
5
第一次与罗奶奶接触就不顺利，曾小俊考虑着要不要放弃这条路线，做回原来的自己。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拿了罗奶奶的钱，吃了一个两块钱的三明治，而且也答应过罗奶奶以后帮她干活的……想着想着，三明治的香味不断地吸引着曾小俊，他决定还是要出去干，把握好时间就没问题了。
接下来的日子，曾小俊中午放学后就出来随罗奶奶到离学校比较远的地方干活。下午放学，罗奶奶就会准时到达学校大门附近的垃圾箱，曾小俊在那里和罗奶奶会面，帮她挑出垃圾箱里可回收的废品，并装入编织袋内。放学路上有一道斜坡，好几次因为车后座那个装满瓶瓶罐罐的袋子绑不稳，一到上坡处就会掉落。懂事的曾小俊，每一次都帮罗奶奶把车推上坡，才跑回学校吃晚饭。
有一天中午出去捡破烂遇上了大雨，曾小俊和罗奶奶在卫生院附近的大帐篷下避雨。曾小俊问罗奶奶：“阿婆，为什么你这么老了还要捡破烂呢？”
罗奶奶傻笑着说：“捡破烂挺好的。”
“难道你没有孩子吗？你的孩子不养你吗？”
“有。我有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工作。我还有一个孙女，差不多和你一样大呢。”
“你的孙女不帮你干活吗？”
“她住在外公那里呢。”
曾小俊猜到罗奶奶是一个人住，就敞开心扉说道：“其实我爷爷也是一个人住。我妈妈去广州打工了，前两年奶奶去世了。爷爷很少下山玩，常年都在家里干活。我只有周末回家时才可以陪一下他。”
“那你爸爸呢？”
曾小俊低着头，像是没听清罗奶奶问了什么。罗奶奶见状，又问他：“小俊，你爸爸也在广州打工吗？”
曾小俊微微抬起头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罗奶奶点头微笑。曾小俊接着说：“我爷爷说我爸爸去坐牢了，他偷了隔壁村的牛。”
曾小俊又埋下了头。他后悔向罗奶奶说出了这件不光彩的事，但说出来之后心里分明舒畅了很多。这两年来，他一直担心着有一天同学和老师都知道了自己的爸爸去坐牢的事，害怕他们都疏远他，笑话他。但罗奶奶没有笑话他，她关切地说：“没关系的，小俊。”
“但是我觉得很丢人。”
“傻孩子，你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了，就不会这样想了。你爸爸也会变好的。”
尚未意识到读书重要性的曾小俊，像答应妈妈要好好念书那样答应了罗奶奶。这天中午，他们聊了很多，走到桥头时，就远远听到上课铃声响了。曾小俊心想，这下完了。即使知道前方迎接他的是狂风暴雨，他还是灰着脸往学校的方向快速奔跑，丝毫不逃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校门已经锁上了，曾小俊在门外叫门卫大爷开门，刚坐下不久的大爷擦擦眼睛走出来一看，又是曾小俊。他没有开门，而是举起手机吓唬曾小俊说：“我这就给你班主任打电话！”
“大爷，等一下！我不是三2班的学生，我的班主任现在不是梁语清了。”曾小俊很有把握，这次门卫会放他进去。
大爷半信半疑：“小屁孩，耍我呢？”
“真的！这是梁老师亲口说的，不信你问她。”
“我问你们校长去！哼！”说着，大爷当真拨通了校长的电话。幸好头一次校长没接电话，但是他没放弃，就继续拨打。
曾小俊原以为耍点小聪明就可以蒙混过关，而且他只是转述了梁老师的原话。但是门卫大爷拿校长来压他，还真差点把他给吓尿了。眼看着大爷拨了一遍又一遍还不罢休，心惊胆战的曾小俊首先示弱了。他低声说：“大爷，我的班主任还是梁语清。”
“小屁孩，敢骗你大爷，等你班主任过来有你好看。”
“但是，梁老师真的说过，如果迟到了，不要说自己是三2班的学生。”
门卫大爷没有理会曾小俊的话，就拨通了梁老师的号码。约莫两分钟后，梁老师赶了过来。
“梁老师，你们班曾小俊怎么回事？居然骗我说他不是三2班的学生。”
梁老师不耐烦地回答道：“对，我没有这样的学生，辛苦您了。”
6
梁老师直接把曾小俊带到了办公室，既不生气，也不开心，平静得让人害怕。她知道最近曾小俊一放学就去找那个捡破烂的老人，同学们嫌他脏不愿接近他，有时他还一个人在校道上吃零食。此刻面对着这个矮小寒酸、家境贫苦、父亲坐牢的留守小男孩，她着实生气不起来。沉默了几分钟，曾小俊认错道：“梁老师，我知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迟到了。”
“曾小俊，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那个老奶奶到处捡破烂？你就不能守点纪律，好好念书吗？”梁老师恨铁不成钢，无奈地问道。
不料曾小俊说：“捡破烂挺好的。”
“什么！你打算一辈子捡破烂了是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和罗奶奶一起捡破烂挺好的。”
“但是你要遵守纪律，认真学习啊。你妈妈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养你们爷俩不容易。你爸爸的事，我不想提，你不能像他这样没出息……”
梁老师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曾小俊家里的境况，令曾小俊担心了很久的事还是发生了，原来班主任完全知道自己家里的事，只是没有说出去。他很难过，头一次在班主任面前掉下了眼泪，而且这眼泪越流越狠，压根停不下来，擦了又流，流了他继续擦。收工回来后他还没有洗手，现在因为擦眼泪把眼睛周围也擦得脏兮兮的。梁老师同情他，递给他两张纸巾，想不到自己一时控制不住，也陪着他哭了。
不久，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校园。有人说曾小俊因为去捡破烂经常迟到，让梁老师骂哭了。也有人说梁老师并没有骂曾小俊，是他自己胆小，被门卫大爷吓到了，回到办公室才哭出来。有个同村的女生终于爆出猛料，说曾小俊在办公室哭泣的真正原因是他爸爸偷了别人的牛被抓去坐牢了。
自此以后，有人笑话他，有人同情他，但是肯接近他的人倒越来越少了。那几个常让他跑腿的同学，现在他们自己去买零食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回到认识罗奶奶之前的日子，虽然天天帮别人跑腿，但是至少还有人肯跟他玩，不会笑话他。他甚至责怪罗奶奶，如果不是帮她干活，他就不会迟到，梁老师也不会说出那些事让他听了之后伤心哭泣。他没有在办公室哭的话，同村的女孩也不会说出他爸爸去坐牢的事。但是，一切都发生了，回不去了。所幸，梁老师还算关心他，督促他学习，也帮助他批评那些笑话他的同学。
天气越来越热了，身边的同学常常有冰棍吃。而曾小俊已经有一个月没去找过罗奶奶了，自然也不会有零花钱用。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也渐渐想通了，觉得不能怪罗奶奶，应该感谢她，每次干完活都给他5毛钱或一块钱，如果现在他还继续帮她干活，也应该和别的同学一样，享受着冰棍的甘甜清爽呢。所以他说服了自己，决定继续帮罗奶奶干活。
一天下午放学后，曾小俊跑出校门，坐在阶梯上等罗奶奶，等那辆紫色的自行车。半个太阳快下山了，外宿生都回家了，罗奶奶还没出现。曾小俊看着满满的垃圾箱，心里猜想，难道罗奶奶晚点才到？难道罗奶奶今天家里有事来不了？难道罗奶奶生病了？这时，门卫大爷在身后喊曾小俊：“小屁孩，你今晚在外面过夜了是不是？”
大爷打断了他的思绪，使他没有往下想。他回过头，看见大爷正准备锁门，就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失落地走回去。
第二天中午一放学，曾小俊没去饭堂吃午饭就跑出去了。他要找到罗奶奶，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出来帮她干活。每一个垃圾箱都勾起了他的回忆，可就是没见着罗奶奶的影子。
就这样，他寻找了好几天，都是无果而返，于是就放弃了寻找。直到期末考试那天下午，住宿生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曾小俊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只是捡了几本书和两套衣服收进书包里。他趴在阳台上，远远望着校门的方向，准确地说，是望着那个垃圾箱。这时，有个同寝室的男生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摆一摆，调侃道：“嘿，曾小俊，你不会是想那个老太婆了吧？”
曾小俊若有所思，默不吭声。那男生就当他默认了。接着，他拍了一下曾小俊的肩膀说道：“你不知道吗？那个老太婆中风了。隔壁班，我一哥们儿就是和她同个村的，他告诉我的。”
猝不及防。曾小俊受到了惊吓，猛地扭头看着这个同学，却还故作镇定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他依然眺望着校门口，很多家长把车停在了那里，来接他们的孩子回家。车辆越集越多，遮住了那个垃圾箱。他在想，罗奶奶一定也蹲在那里拆着纸盒呢，只是人群和车辆将她瘦小的身躯给挡住了。太阳就要下山了，热闹的校园也渐渐地安静下来。
时候不早了，曾小俊慢吞吞地走出校园，门卫大爷见到他，还不忘问他一句：“小屁孩，你爸爸没来接你吗？”
他笑着说：“我不用我爸来接。”
7
曾小俊的家住在镇上海拔最高的那个村，叫做高雪村。冬天的时候，山上有时会下雪，而山下的人没摸过这雪，除非他们上这高山上来。
又一个学期结束了，曾小俊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他走路回家，要用两个多小时。此时，爷爷应该在生火烧水了。等他回到家，爷爷已经做好晚饭等着他了。
